八月末，应该是溽热难当的时令，他恰好避暑似地到苏州东山开会，正好又接连碰上几个半阴半晴的凉爽天气，可算幸运之至。那日晚饭后，仍然细雨霏霏。一群会友们却来了兴趣，说要去逛东山镇。他也不假思索地随他们出了宾馆门，信步踅向东。他本来就漫无目的，又因雨中不觉的留连，便渐渐地落在人后。他索性放慢了脚步。前面一伙人的身影越来越隐约，话语也越听越模糊。终于，他独自一人缓行在那条不知名的小巷里。

　　此刻，晚雨罩薄暮，小巷中行人稀落，也无风啸也无鸟鸣，是一种少有的静谧。小路虽然不甚宽，但青黑青黑的路面，平滑得泛光，又让细雨一润，脚踩上去如水流山溪般轻便，别有一种舒适。巷的两旁，间或几个小店面参差住家中间，敞开的门面晕出的光团便淡如白雾，大人小孩相互间的话语全都如慢板轻弦；偶尔见三两户高大灰粉墙的大户人家，却黑漆大门紧闭，里面了无声光，让人猜不透到底住人没有。路旁那一蓬蓬低矮而茂密的竹丛、树丛看得见晶莹的雨珠由枝叶上从容地滑落下来。呵，这薄纱轻笼般的细雨，得多少才能聚成这一滴水珠呀！那啪哒入地的声音虽然若断若续，他却感到是一种平时难以捕捉的衔天接地之音。尤其让他惊诧不已的是，这巷中的许多树上，都挂着累累果实，有一团一簇的绿色银杏，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暗红色果子，全都伸手可摘，周围又没遮没拦的，然而棵棵树上果实全都满登登的，显然并没有人摘过。以他的阅历之见，让果实如此放心地结在路边，即使是太平年间，怕也是江南甚或是东山独有的现象了。

　　最静的自然要数这身边的雨丝了，有声胜于无声般地，淅淅沥沥的有如少女轻喟微叹，煞是委婉清凄。夜色愈渐浓重，雨丝便愈细密如雾。小巷几乎无行走了，只他独自行着。他想，深巷独行，唯雨相伴，说什么想什么，没人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想，听雨好了。可不，雨，哪儿都能遇着，可在这深巷中独行，又与这独具特色的南方暮雨巧遇，便如邂逅一位思慕已久的挚友似的，相互间又能得以旁若无人似的款款契阔，实在是一种难得缘份。而且，听身边丝丝缕缕的暮雨没完没了地喁喁絮叨，仿佛是在听江南丝竹，是在听吴侬软语，渐渐地，他身也酥了，心也濡了，分不清是他要化为雨，还是雨化为他。恍惚中的他，真不知今夕何夕，此身复谁了…

　　确实记不清是哪一年哪一刻了，他也曾经与南方暮雨相遇。是深秋的薄暮哩还是初夏的傍晚哩，他也早已遗忘了。然而印象至深的是那场风雨将远远近近搅得昏天黑地。他独自一人披着雨衣，怀抱枪枝，站在无遮无掩的山坡的风雨中。脚下是营房，背后是长满松树的山岗。一阵狂风刮过，冷雨噼哩啪哒地打在雨衣上，冷得他浑身打颤，山岗上的松树也被摇打得呼啸嘶吼……查哨的连长走过来，大声地问他：怎么样？他硬梆梆地回答：没事！风雨中话语不多，连长走了，他仍站着，但双方意思全到了。那种因浸透着狂风冷雨的意思，便分外地冷峻沉重，令人久久不能忘怀，以至于到如今他仍清晰地刻记在心上。

　　当然，最潇洒惬意的还是眼前这诗画般的小巷暮雨。不言而喻，没有当年那种狂风冷雨的经历，他是掂不出眼前这暮雨的潇洒意味的。此刻，不知那山坡上还有人站哨否，不定期下雨么？这眼前的江南小巷中，暮雨还在绵绵地地下着。他，一直在长长的暮雨小巷中留连着，体味着……

1999年11月27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