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时候他偶然会冒出一个念头：我祖上为什么就不能给我留下一间半间哪怕是破旧不堪的老房子哩？当然他也晓得，这报怨如同指望天上掉下馅饼给他一样，不仅可笑，而且无聊甚至无理。不是每个人祖上都有能给后人留下老房子的条件的。况且，祖上真的留下了老房子，到底是不是“馅饼”，也很难说。

　　深秋时节，当他站在皖南西递村的半山腰上，面对一群黑鸟折翅似的蜷卧在穷乡僻壤里的老房子，面对着那一堵堵剥蚀漫漶得灰不溜湫的青砖老墙，尤其面对着那从老房子里进进出出的贫蹇困顿的房子主人时，心里着实堵得慌。当然，如果不是有这些房主人从老房里从村子里进进出出的，就更恍如从时间隧道走进了数百年前的荒村野落中。可悲的正是，他是现代人，哪怕须臾间，总也忘不了用现代人的眼光和理念去审视这些老房子及其主人。并且，因了眼前这灰色的氛围的熏染，他的理念思索也呈现一片灰色。

　　走进西递村里，他更被老房子的灰色氛围没头没脑地淹没。他见不少衣着颜面俱显贫困的人从老房子中走出来，平和安祥地赶着牲口，拿着农具，显然是下地劳作去的。沿街有一些反映当地特色的小买卖，甚至有一些膺品在堂而皇之的贩卖，但交易却很温和，毫无恶相。这至少冲淡了开初他对老房子主人所怀的偏见。沿街徜徉中，他看老房里有人从容地从窗棂里向外侧着脑袋，打量街上穿梭往来的陌生人。他们显然也在审视外来人。是的，你可以审视他们，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审视你哩？他们作为老房子的后代，相安无事地生活了若干辈子，虽然其中不少人灰貌琐样，穷酸巴巴的。但这难道就是毫不相干的人来审视他们甚至鄙视他们的理由吗？目光是无声的，而含意却是明显的。这目光如同敲钟似的震撼了他，又一次引起他的深层思索：假如我祖先也给我留下这样的老房子，我会怎样哩？他边走在这两边是老房子的陋巷，边走进逻辑思维的胡同……

　　他想，这些老房子的先人一定是很能吃苦，也是很有志向的。这山沟里土地委实少得可怜，不够人们劳作，这就注定了他们要走出山沟，走南闯北寻出路。的确，徽商仿佛天生苦命似的，所谓“前世不修，生在徽州，十二三岁，往外一丢”的歌谣，就是他们命运的形象叙说。然而路虽在外面，根却终究在山沟。嫌钱发了财，终究要回来（可能也有没本事没能嫌钱而没回来的）。回来有钱却也买不了多少地。但在外面的见识毕竟广了，也懂得了气派。他们在运回钱财的同时将气派也运了回来。怎么办哩？砌房子。房子的气派不仅具体而且高峻而且长久。气派房子本身就是文章。他们又在气派上附着精微，不惜血本地雕梁画栋。精微自然成了文化。这集气派与精微于一体的房子，既可炫耀于邻里，但首先是慰藉自己。其次是造福后人。至于自己的享受，则恐怕在更其次。在外早就辛苦惯，不可能太侈奢；况且人的寿命是有限的，他们能享受多长哩，就只好留给后代了。同时留下的当然还有创业精神与俭朴家风。然而老房先人的良好形象与眼前房墙的颓旧色彩反差太明显了。于是，他不能不这样发问：这老房子怎么到了后人手上就落拓下去哩？也许，这发问恐怕是老房的先人们始料未及的。

　　走出西递村时，已是薄暮时分。他再一次环顾村子附近并不宽裕的田垅阡陌，仰视这四周不高的山峦。残照均匀地洒在村中黑鸦鸦的老屋顶上；山间，一群群倦鸟份份投林入窠···他心中不免惆怅：哦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，也养一方鸟。然而，既然前辈鸟已将窝窠筑造好了，后来的鸟还忙什么哩？先人辛苦的目的，是砌房子，是争面子，争气派。而后代在住这房子的同时，却是接包袱：守房子。这是替先人守面子，守气派。他们当然也就无须或是无法出去闯荡创业了。他们只能在老房子附近种点地养活自己，以守望老房子来守护人子孝道。古人说“君子之泽，三世而斩”，通俗一点地说叫“富不过三代”。假如不是他们一代代地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劳作收成养家糊口，哪怕祖先再殷实，这老房子很可能也易姓了。时至今日，房子在他们手里没有被败（卖）掉，虽然颓旧破落（从而成为名符其实的老房子），而依旧风景宛然，这实在是他们尽了职责。所以，这成片的老房子被完整地保存下来，这老屋文化令人难以置信地被传流下来，老房子后人这一群体实在功不可没。当然，假如这老房子地处任何一处繁华都市，或许就经受不了诱惑，老房的后人怕不是成了纨绔就是成了乞丐，房子不被夷为平地，或许也被改建成饭店舞厅了。幸亏这老房子是建在穷乡僻壤，这也是所谓天地造化之功吧。

　　爱屋而及乌。审视这片老房子应当遥念老房子以往的主人，也应当敬重老房子眼前的主人。虽然看起来他们并不起眼。

1999年8月